English

负笈西方 走近《论语》

2005-07-07 10:05:00 来源:博览群书 我有话说

从2004年10月起,一批在德国海德堡大学留学的华人学子,组成了一个旨在探求中国传统文化的读经小组,其活动的第一步即是精读《论语》。这些大多数出生于七十年代后期并且日常浸润在西学中的年轻人,为何要在异国他乡发起这样一个活动?他们对经典文本的解读有无独特之处?以下刊出几位小组成员的文章,愿能对

眼下国内方兴未艾的“读经热”有所启示。

如果失忆是一种理由

陈 怡(海德堡大学人类学系)

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五傍晚,我都会走向老城深处一个温暖的住所。路上偶尔碰到熟识的中国朋友问我去哪儿,我会根据朋友的身份给出不同的答案,比如去见朋友、去念书、去讨论会、去读《论语》。我并不是有意隐瞒什么,只是对有些人来说,读《论语》也许有一点点特别甚至古怪,为了解释的便利,只好含混过去。但有些问题对别人能够含混过去,对自己却不能,譬如说为什么要读《论语》?

说起来,我并不是这件事的倡议者,充其量只是比较积极的响应者。去年秋天,有两个朋友提议,邀一班志同道合者定期聚会,一起诵读《论语》。我得知这个建议后没有多想,就热烈要求参加。没想到,第一次聚会人还不少,都是在这个德国的大学城里求学的中国学生。然后活动的组织者提出了这样一个供大家讨论的问题:你为什么想读《论语》?理由是什么?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问题却让我发愣了,我只记得别人都引经据典谈得很好,只有我不过是出于礼貌胡诌了两句。实际上,在参加聚会之前,我真的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做这件事的理由,似乎仅仅是凭着莫名的内心冲动就来了。至于这冲动究竟是什么,直到近几个月来我一再反问自己,才慢慢有了些思路。简单地说,在我的意识深处,这并不是一次心血来潮,而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。

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学生,生于七十年代中期,小学、中学、大学,然后出国接着念书,如此而已。念了十几年大学了,虽然专业有所更换,但一直都是文科。对于中国灿烂的文化和悠久的历史,我始终有强烈的兴趣,可是所谓兴趣,不过就是常常找些书来看,不管看懂看不懂,囫囵吞枣,聊慰己心而已。《论语》也算是这些书中的一本,算是通读过,但要问起精要心得,大概只能胡说一通;至于对别的古籍以及各代经典,一概只是蜻蜓点水罢了。换句话说,我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可以用“懵懂”或者“一知半解”来形容。这种懵懂的知识状态一直保持着,从中国大学到德国大学,我就这样容忍着自己对本国历史文化的这种无知状态。

容忍归容忍,我心底却一直有一股遗憾,一股失忆的遗憾。我们常常自认为是现代人,生活在新世纪的现代中国人,可是我们的行为和心理其实牵扯着这个文化古老的过去。我们以为我们属于全球化时代,传统注定离我们很远,对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影响。可是我们不了解传统文化,并不意味着它对我们不起作用。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的人能够离开传统的影响,没有人能真正从零开始。当然,没有对历史和传统的了解,我们也可以活下去,但这就像是一个失忆的人只能迷茫地生活。对于长期作为失忆者的我来说,阅读《论语》就意味着开始摆脱失忆。

时下,中国传统文化似乎已成热点,甚至有人开始呼吁小学生也要开始重读经文。此言一出,反对者、赞同者全都慷慨激昂,党同伐异。我们的诵读行为似乎又为这一热点提供了例证。但是,我不希望这种热潮渐渐变质,成为一股狂热,那种目的性过强的寻找和批判会使人陷入泥沼,看不清传统文化究竟是什么。毕竟中国传统文化实在丰厚绵长,在没有真正深入全面了解传统之前,我们实际上不过都是些摸象的盲人。

如何传承传统文化,是在我们诵读《论语》的聚会上常常触及的一个话题。其实,“传”在“承”之前,如果传统并没有清晰、有效、完整地“传”到我们身上,“承”也无从谈起。如果我们不从头开始认真揣摩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,如果那些精微细致、立意深邃的古代文本连被我们了解的机会也没有,那些关于要不要传承、如何传承的讨论也就根本失去了意义。所以,我认为在进行一切讨论、评论之前,都必须先解决“传”的问题。

《论语》读到现在已经半年了,开始还有很多雄心壮志,譬如每个字都查来历,每个音都务求念准,但事实上以我们有限的小学功夫,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些。能紧跟着前人注疏诵读一遍,通其大意,存疑处且存疑,要紧处多强调多讨论,对我们这种水准的人来说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实际上,我并不奢望自己能通过诵读《论语》成为大学问家,我宁愿抱定一个比较切合实际的目标:把对先哲的崇敬之情暂且置于一边,大略地了解孔子和他的学生们在那个时代的所思所想,接近他们的生活状态,构想他们的相互关系,体察他们的兴趣、苦恼和关怀,思考他们的文化理想和现实落差。接下来是思考一些至关紧要的问题:在这些过去而又并未远去的文字中,究竟有哪些东西影响了我们现在的生活?哪些是在一直变化的,哪些是恒常不变的?当初先哲们设计这些文化制度的用意到底是什么?它们究竟为什么有那么绵长的生命力?……在全球化的今天,在“五四”思想传播了八十多年的今天,在中国日渐崛起的今天,这些问题是我们被迫要面对的。不了解过去,就无法了解现在,更无法了解未来。

在文章最后,请允许我引用一位史学家在六十五年前写下的一段话:

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:

一、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,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,对其本国已往历史,应该略有所知。?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,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。?

二、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,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。?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,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。?

三、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,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,?即视本国已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,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。?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,?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。?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,一切诿卸于古人。?此乃一种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谴。?

四、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较渐多,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。?否则其所改进,等于一个被征服国或次殖民地之改进,对其自身国家不发生关系。换言之,此种改进,无异是一种变相的文化征服,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缩与消灭,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转变与发皇。?

这段话出自钱穆《国史大纲》的“前言”,虽然是一部关于中国古代历史的著作,却有一种抗战时期的凝重气息扑面而来。此书写于1940年,作者当时正在西南避难。这段话我记不清自己念过多少遍,每一次念它,都会让我体验到振聋发聩的感觉。

读经缘起

丁 辉(海德堡大学政治学系)

负笈西方,就是站在文化的十字路口,不断体验一种东西方之间相遇和冲突的深刻过程。过去从书本中得到的关于西方世界的知识,在这样一个动荡的过程中被扬弃。游学数载,生活固然自在悠闲,此地山川草木美不胜收,然而更加重要的是,我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个社会,一切经验变得鲜活,历史和现实都俨然有血有肉,精神上的冲击是如此有震撼力量,这种震撼又糅杂了各种复杂的因素,让我时而清醒,间或迷惘,给我的思考带来多元的可能结果。新来的理念和固有的信条在心中做着你死我活的决斗,一场思想中血淋淋的拼杀下来,像是武林高手的左右手互搏,无论是左手获胜,还是右手占优,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给我造成难以平复的剧烈震荡:如果摧毁了旧有的基础,就将面临精神重建的艰难,心灵便要忍受没有方向的极度自由甚至紊乱;即便顽固的旧我取胜,屹立不倒,然而经历这样的冲击,虽不至于七零八落,也开始摇摇晃晃,蹒跚踉跄,以至于暗地里开始怀疑自己从前的信条,时而竟要骑墙才能说服自己,因为思想混战中“对手”曾攻击我的那些地方,其眼光之准令我这个浑不自知的局中人也不得不深为叹服。于是,既然免不去激烈的心灵争斗,就要担负许多责任,或要在废墟上建家园,或要在固守的阵线中谋求苟延残喘。这种担当,一般讲,是一种心灵的自觉,并且不断强化,反复确认,始终追求。它可能源于“匹夫有责”的良知,更合理的解释是来自于知识分子彼此之间的互相鼓励。尽管这种鼓励常常沦为孤独者的互怜,可是精英意识同时赋予自己更多的悲壮感,英雄主义的旋律催着自己前进。我自己无法掌控它的方向,而必须跟从。面对文化和思想的冲撞,我汲取着,同时坚守着,汲取是因为要担当,坚守也是要担当。能汲取多少,能不能坚守得住,恐怕我自己都不知道。

在这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文化碰撞中,作为一个知识分子,我在后退,还是前进,我都难以回答,守着自己的立场便是不错,有时候连自己的立场是什么都已经分不清楚。因为严肃的说,我并不是一个中国文化的传薪者。我们这一代,是文化沙漠中成长的一代,我更多是出于一种身份的原因而把中国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,爱国是不加思考的习惯,因此自觉地爱我们的文化,即便我是文化的白痴。我所承袭的,是一种公共意识形态强加给我之后的异形。长期以来,作为隶属于所谓“我们”的一个个体,我是被改造的,接到手里的多数东西也都是被篡改的。这个时代,中国急遽上升,所有沉积的痛苦翻涌上来,所有人在新旧潮流里面的挣扎过程,恰恰构成了我今天思想的回忆沉积。时代的转折,迫使我个人不断转折,宏大的历史之中隐约是小我的痕迹,而这个小我由于精神苍白而显得有些挣扎无力。

然而我也不是一个西方的膜拜者。在我来说,弃绝历史、回避中国文化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。1999年以来,我曾经有意识地弱化自己的民族主义理念,却并不能消灭我从肉体到精神的大国情结和中国梦,因为它从来不是短短50年的产物,它在经验上至少是160年来的聚合,它继承了汉代以来的2000年道统。即便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求得西人治国的精义,理解西人社会的文化,可是我从内到外,都在学习的同时不自觉地排斥着我眼前的世界,所谓的东西碰撞,就在我的脑海里掀动着浪潮。这样一来,学术上的困惑便和个体心灵的困惑再次融合在一起。这种疑虑是一种自觉,寻找支点的自觉。然而也掺杂着对个人历史的感性体验,因此带着一种怀疑的情绪,不停追问的对象,主要还是自己。精神的皈依,在于自我,精神家园,是不是只有一个地方,见仁见智,或许我们都在一个手掌上跳舞,也说不定。然而在东西文化撞击我的心灵间歇的时候,我希望有尘埃落定的时刻到来,我知道自己向着一个方向而去,也应该朝着一个方向去。这个方向,就如朋友所说,扎根后,才可以向上开花。

于是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,打开同一本书,读经自《论语》始。

读经导言

瞿旭彤(海德堡大学神学院)

1、为什么习读《论语》?

1.1 “吾道一以贯之”

宇宙论与人类学的自然和谐?(“我”的和“我们”的,个人的和集体的;人的/天的;为人/为学;内圣/外王)

参见李幼蒸《仁学解释学》,第1页,“天然彻底的人本主义和经验主义”的普适价值。

1.2 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

自由与必然的绝对同一?(礼/伦理的理解?出于个人生存意义的理解?)

逻辑与历史、历时与共时的和谐?

参见李幼蒸《仁学解释学》,第41、42页,“一以贯之”,“〔伦理〕思想与〔历史〕现实的统一体”。

2、如何习读《论语》?

2.1 文本的角度(立足于当下的回溯与展望):

a. 考据/文本(/论据)的研习:(版本的收集/校勘/原始文本/训诂/句读/……/口传与书写/编纂/……)

b. 辞章(/论证):修辞?(文学的/政治〔学〕的/……)(文风,乾嘉学派与桐城派)(语录/对话体:口语化/富于乐感/优雅)(刻简)

c、义理(/论点):文本的具体语境和处境,我们的具体语境和处境,尽可能地理解并且向自己和他者进行诠释。

2.2人的角度:

a.个人的研习(诵读/默想/体验/……个人玄想?)

b.共同体/“场”的研习(译佛经的例子,以既定主题为中心,进行持续性的对话,互相启发)

c.尊重文本,缓慢阅读(遵循了解/理解/解释与应用的步骤渐次登堂入室,以窥其堂奥)

3、个人和文化的诉求(天道/和谐/真理/正义/幸福……)何以可能?

问题的答案在“理”(Wahrheit)上是唯一的,在“事/世”(Wirklichkeit)上却是多样的。

土壤在哪里?根在哪里?何以存亡续绝?何以老树开新花?何以判断树已老、花为新?如何避免昙花一现?如何往下扎根/向上结果,树与地、与天和谐一体(顶天立地)?非道弘人,乃人弘道?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